撸串儿的小船说翻就翻
金老板那双眼不会错过路上任何一个可能的客人。每当有人将眼神往店里或者是烤炉上做片刻的停留,他热情的招徕声总会恰到好处地在食客耳际响起。
一车宽的小街两旁都是简陋、紧凑的三四层小楼。大部分小楼上面那几层,看起来都是急赶着垒出来的,仓促得连水泥墙面都没有抹平。
“单间出租”这几个字在村里是最常见的,有的招牌上还会写着“带卫生间”、“网线”等字眼。在这里,300块能租到一个靠窗带网线的房间,200块也可以租到一间用彩钢搭成的小房子。每年毕业季,村里的租房市场就会极为火爆,甚至还会“一房难求”。杂乱的街道上空,是同样毫无规则,纵横交错着的网线和电线,串联着一个又一个年轻人的“巢”。
这是城市边缘的江湖,微小杂乱却不简单。能在这里活得有滋有味的人,不是“包租婆”,就是那些更有本事的。
金老板就是后者。
金老板在城中村里卖烤串儿。
下午四点多,金老板就拿起蒲扇对着炉膛里的木炭使劲地扇,浓烟升起,城中村夜生活的大幕也即将拉开。隔壁成人用品店的霓虹灯早已闪烁,“催情药”三个字格外显眼,蛰伏了一天的荷尔蒙盘旋在村落的上空。晚饭时间到了,客人们就三三两两走进来,把整个烧烤小店坐满。
金老板的女朋友负责在店里张罗客人,一张俊俏的瓜子脸,略施脂粉显得格外标致,黑色紧身皮裤更勾勒出一个青春曼妙的身材。
“你猜她多大?”金老板冲我挤了挤眉毛,脸上带着男人才会懂的笑。
“比你小五六岁?”我试着猜。
他一边烤串,一边说:“96年的”。
“看见对面那家化妆品店了没?她经常在那儿买面膜。我和那老板娘认识,有天她俩过来了,我就烤了个串儿给她吃。9毛钱的串儿,就搞定了,就9毛钱。”金老板特意强调了“9毛钱”这几个字,冲我使了个得意的眼色。
他确实可以得意,因为金老板就是这城中村里的强者之一,更何况他还财色兼收。
第一次遇到金老板的时候,我刚失业。
我跟着朋友去他的烧烤店,一眼就看见金老板光着膀子,背上纹了一个生龙活虎的大貔貅。他面色红润,带着笑,面前放着一大盆羊肉丁和一大串铁钎子,手里不停地忙活着,我们聊起来,他说:
“我可不像你们这么脆弱,失业了、工资降了、房价涨了就要死要活的。我11岁离开河北老家,在镇上超市打过杂,在餐馆当过服务员,甚至……”说到这里,金老板微微顿了一下。他手上的动作丝毫没有减慢,粗壮的手指麻利地将盆里的肉丁穿到钎子上,每一串都很均匀,不多不少。
“我说了你可能不信,我甚至在石家庄的KTV干过少爷,被人灌酒。我不喝,那些人就狠狠地抽我耳光……后来还开出租车,结了婚又离了,这些都经历过,这有什么呢?”
金老板后来在超市打杂,学会了怎么开超市。在餐馆打工的时候,又学会了烤串。济南流行撸串,他就开了两家串店和一家超市,现在每天能挣两千多块。“不是我吹,在我们老家,这算顶能干的人了。我爹死得早,我娘,我弟弟,一大家子只能靠我自己……”金老板讲起过往,语气也跟着起起伏伏。
“丢了工作,这真不算啥,” 金老板用自己的遭遇宽慰我。
“我对象之前的工作是给房地产公司做派单,我考查了下,觉得这个能赚钱,不就是找些小孩发单页嘛!”于是两人一起,开了一家广告公司,却发现赚来的都是纸面上的钱,开发商不按时结账,一切都白搭。
“现在都垫进去20万了,他娘的地产公司还不给结账,我一个超市一个餐馆,每天往里面垫钱都不够。再不结账我就得抵车了。”
金老板利索地串完了盆里的肉,顾不上聊天,朝着店外面的大妈喊道:“喂,你,把盘子拿过来,套上塑料袋,把串儿扔冰箱里冻好!”大妈系着布满油污的围裙,拿着一个盘子笨拙地跑了过来,刚站住脚就被金老板瞪了一眼。
“我刚说完,上次也教你了,盘子上要套个塑料袋!你咋又忘了?”
大妈一愣,赶忙赔笑道:“老板,俺以前是干快餐店的,没干过这个…”
“没干过就要学,知道了吗?赶紧拿走吧!” 他有些不耐烦。
● ● ●
天色渐渐暗了,下班的人涌上了本就不宽的街道,路过的车辆疯狂地按着喇叭。夜晚,街上饭香四溢,烟雾缭绕,这是城中村居民觅食的时间,也是金老板“觅食”的时间。
他早已指挥伙计们准备好了所有的食材:羊肉串、腰子、板筋、心管儿、马步鱼等十几种串儿,整整齐齐地摆满了八个大号的托盘。还往调料盒里放足了孜然粉、辣椒粉、盐,最后从调料袋里掏出一个小包,往孜然粉里加入了一些白色粉末状的东西。
“这是啥?”我问道。
金老板神秘地笑了笑:“兄弟,这是烧烤行业的潜规则,越吃越香就靠这个了。”
“那你混这行还有别的招儿没有?”我问。
“有啊,别人家串卖1块,我卖9毛,村里独一家,是不是招儿?靠这个我就比别人的生意都好!”
金老板的招儿当然不止于此。
“哥,你来了!里屋坐下喝一杯?要吃什么串儿冰柜里随便拿!”金老板虽然跟我聊得很欢,那双眼却不会错过路上任何一个可能的客人。每当有人将眼神往店里或者是烤炉上做片刻的停留,他热情的招徕声总会恰到好处地在食客耳际响起。
“哥,一共125,五块钱给你免了,下次再来哈。”金老板面对食客总是满面春风,亲切大方。
面对服务员,金老板又立即恢复了商人的本色,“你看着点,客人上桌先问要不要花生毛豆,那个成本低……”
有一天,有人开车撞了金老板的弟弟和厨师。
那天晚上,金老板一行人去村西头鸡公煲吃饭。遇上几个混混喝酒挑事,金老板就找了几个弟兄,把小混混们吓唬一顿弄走了。没想到几个混混不死心,没过一会儿又回来,开着车在外面等。金老板一行人喝完酒出来,他们直接踩着油门儿就撞上来了。”
开车撞人的叫王刚,今年刚满17岁。主谋叫刘磊,也是个累犯,“他家里早就不管他了。刚给刘磊家打电话,他爹一听是派出所,就直接把电话给挂了……”金老板说。
弟弟两条小腿骨折,厨师脚脖子断了,金老板垫了三万多医药费。“警察说先调解赔偿,把医药费垫上,调解不了就只能起诉。”
肇事者家属拒绝调解,金老板只得自己先垫付了弟弟和厨师的十几万医药费,算上派单业务20多万没有结,他的流动资金明显不足了。于是只得把车开回了老家,抵押了7万块钱。
又过了两个月,厨师的老婆带着几个亲戚来金老板店里闹。女人抱着孩子,一把鼻涕一把泪,堵在门口歇斯底里:“俺家本来也没有钱,俺又没有工作,还得养活着两个孩子老人,现在俺男人被车撞了,一家子人都活不下去,金老板你说咋整?你是老板,你得对俺们负责!”
女人最后扭扭捏捏地说出了自己的诉求,让金老板赔偿3万块钱的误工费。
“我已经垫了十几万的医药费,弟弟也被撞了,你不去找撞人的,还让我赔钱。你讲不讲道理?”金老板气得面红耳赤。但女人依旧是哭嚎,她的几个亲戚在一边七嘴八舌地数落金老板,一片嘈杂声中孩子惊醒了,大的小的一起哭。最后,被逼无奈的金老板只好用一千块钱息事宁人,打发走了他们。
女人走后,金老板转过身用煤铲子大力地拍炉子里的木炭,木炭噼里啪啦地响,腾起一片灰。
没了车,每天早晨6点,金老板只能坐公交去监管派单业务。给他介绍这笔业务的老吴在A地产公司分管营销。
到售楼处的时候,老吴正在办公室里用小刷子刷着茶具,见金老板来了,便招呼他坐下。
“哥,啥时候再去店里撸串喝酒啊?”金老板笑着寒暄道。
“小金,咱们得先做事,等事做成了,喝酒有的是机会。咱们山庄30栋楼,40万方的体量,董事长能放手让咱负责,也是对咱的信任。以后压力大了,还得兄弟们一起扛。”老吴笑眯眯地推了一杯茶到金老板面前,继续道,“小金,我这是给你找了条赚钱路子啊。”
金老板听出了老吴话中的“门道”,赶忙回了句:“吴哥,这不单是我的生意,也是您的生意。”
当场没人提合同的事,可金老板信心满满:“我是吴总的人,又许了他好处,以后肯定亏不了我。合同不着急,不就是一张纸嘛。”他在心里这么盘算。
A地产公司规定派单每天要雇30多个“小红帽”(济南兼职发单大学生的业内昵称),公司每人每天给100块,而金老板只给“小红帽”60块,自己从中间赚差价40块。每天晚上开工资,除去利润税费,金老板每天要垫3000多块,一个月仅垫资就要9万多。
两个月,金老板的钱哗哗流出,A公司却没打一分钱来。他去找老吴,可老吴也有自己的苦衷:金老板是自己举荐进来的,要是自己贸然去财务催款,说不定不仅要不来钱,还会被人怀疑。营销部每天都在花钱,走错一步就是满城风雨。
2015年下半年,房地产市场异常低迷。
老吴倒背着双手,板着脸在门可罗雀的售楼处转悠,遇到置业顾问便盘问成交情况,遇到业绩差的还会严厉训斥。
办公室里,金老板照常诉苦,老吴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,两人的谈话不断被老吴的电话打断。
“不好意思,这个账我会跟财务催,您那边也先别着急,下批结账一定先结你的。”
“张总,兄弟还能亏了你的钱吗?你那个账董事长已经签字了,就等财务打款,再等等。”
当晚老吴发了一条朋友圈,一张颇有禅意的图,配着简短的文字——“修心、感恩”。金老板也在朋友圈发了一张图,是几个一元硬币,配文:“今天的饭钱”。
两人互相点了赞。
年关将近,A地产公司依然再三推脱结账的事。
金老板一天一个电话催老吴,刚开始老吴还电话敷衍一番,后来就用短信打发他了:“正在开会,稍后回复。”
“不行,我得赶紧把合同签下来,万一老吴走人了,我也有个要钱的证据啊。”金老板终于意识到了合同的重要性。
这时的金老板,早已把抵押的车钱也垫完了。他瞄准了贴在街头巷尾的小额贷款的广告,动不动就趴在墙上瞅,拿手机记录电话号码。最后连能用的小额贷款也找遍了,他找到我:“哥们,能借你信用卡套点现吗?”
老吴对金老板说:“我给公司去个电话,要是过几天再不结,你就自己想办法要吧。”很显然,大家都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。
● ● ●
没想到过了几天,金老板就打电话给我报喜,说钱要回来了。他兴奋地给我讲了事情的经过——
金老板带着自己腿伤未愈的弟弟、弟媳、母亲、侄儿等一家老小去堵了房地产公司财务处的大门。他们把被子铺在了公司的门前,扬言不结账就常住在这里。
刚开始财务处的领导还一直躲在别的办公室,直到金老板拿几把椅子堵在他办公室,还拿起桌上的文件,说:“见不到钱就一把火烧了!”这才逼出领导,结清了十几万元——欠款里的一部分。
“我也是没办法,要是大家都按合同走,我还用这样嘛。”金老板愤愤不平。
“你这招确实有点狠了,跟A公司彻底闹掰了吧?”我问。
“可不是嘛,剩下没结的钱我还愁着呐!这招也是厨师的老婆给我的启发,她用这招来讹我,我就当交了学费,能要回自己的钱,也不亏了!”
● ● ●
金老板和A公司彻底闹翻了,但是承诺给老吴的好处还是一文不少地给了他。还清了贷款,金老板这一年算是没赚到什么钱。
2016年初,地产行业一片欣欣向荣。面对未来,金老板很乐观,乘势就谈下了H地产公司,继续开展着自己的派单事业。
城中村小店的生意随着年后大量打工者的到来而蒸蒸日上,弟弟和厨师被撞的事儿也快要开庭了。
九毛串儿店生意依旧红火,金老板攒着劲儿,还是那个在老家算“顶能干”的人。
编辑:罗诗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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